我的父亲,属牛,人称二牛

我的父亲,民国二十六年生,属牛,行二,人称二牛。其实,父亲叫二牛还有一段来历,听老人们说,解放前我家是雇农,我父亲六七岁时就在外洲为村里放牛,离家十几里远。吃不饱穿不暖,睡的是柴房里的磨凳上,受尽了磨难。解放后因为我村在西河东岸,西岸有很多田地,过去靠撑船过去做农活,很不方便,一九五七年时村民决定修张湾桥,先用泥土筑坝,快到西岸时要用石头拦住河水,越近,河水流的越急,泥土小石子很容易被水冲走,要用大石头镇住水,再往下打桥墩。因地方狭小,两人或多人抬石头很不方便,父亲那时刚满二十,长得虎背熊腰,高大威猛,血气方刚,一人夹着巨石一步一挪,众人都惊呆了,目送他走向水边。一声巨响,父亲将巨石扔进河中,顿时河水断流,堤坝合拢。村民们顿时欢呼雀跃,连称神力,牛力,二牛由此得名。


我记得还有一件事,那时大集体用水牛拉大石滚来压谷草,那大石滚少说有四五百斤,中午休息时,有人开玩笑说,谁能将石滚盘过头顶,就砍两斤肉奖励给他。众人都不敢上,有人就怂恿我父亲上,我父亲起初不答应,又有人说他也出两斤肉,那时穷,一年到头也没吃几回肉,父亲为了我们,决定试一试,只见他伸伸腿,劈劈掌,扭扭腰,转转颈,来到石磙前,先背着石磙蹲下马步,深呼吸几次后,双手从背后扣着石磙两侧的石眼,慢慢地滚过腰部背部肩部,然后慢慢地站立起来,再次深呼吸后,双腿前后一分,降低重心,双手扣住石眼,从颈后举过头顶,众人一片喝采,叫好声延绵不绝,二牛之名更加坐实了。父亲朝前将石磙一扔,泥土地上砸出了好大一个深坑。晚上,我们全家吃着久违的红烧肉。母亲埋怨父亲不该逞英雄,要是闪了腰可怎办?絮絮叨叨说个不停。父亲也只是憨厚地笑笑,并不言语,看来父亲真是力大如牛啊!


我记事时农村还是大集体,那时队里大事、小事、难事,队长总是先和我父亲说说再安排落实,比如每逢用脱粒机脱谷时,我父亲总是喂谷手,那是最危险,也是村人们最不愿意做的事。记得有一次,下午放学后,我们小孩子来到打谷场,正是大人们热火朝天地干活时,那场景宏大热烈,记忆深刻。不久天黑了,四周用竹竿拉起了一圈百瓦的大灯泡,照得亮堂堂的,女人们将谷草捆传送在门板上,另一人用镰刀将草把割断,再有人将谷草摊开朝我父亲传送。我父亲一手拿木制叉杆,一手迅速将谷草均匀地塞进机器,既要快,又要准,当然还要安全,叉杆塞进机器是时有的事,有的人一不小心就轧掉手指、手腕就非常可悲了,慢了机器空转响声就不一样,快了谷草卡在机器里,要往外拉耽误时间,而我父亲无疑是喂得最好的。别人干累了,还可以躲懒或换人,我父亲总是自始至终没换过,头上冒汗也没时间擦,有时要喝口水,让别人来顶,那机器响声就不一样,队长就来询问,等我父亲来时,那人又立即让我父亲,其余的就有男人叉草堆草堆,女人铲谷装袋,运进仓库,一切井然有序,十多点完工后清场,队上就有人安排了饭食,那是我们小孩最高兴的时刻,我们捡一些零散的谷草,以及将谷草运到机器旁,也出力流了不少汗,吃饭就分外香。


还有农闲时到前江后湖挑坝,清理河道排水沟,农忙双抢时挑谷把、拖谷把,再到耕田、耙田、耖田,那牛仿佛就只听我父亲的话,那田整的那叫一个平,插秧的一插就说这田肯定是二牛哥整的。诸如此类,不一一细说,村人们都说我父亲是一头吃苦在先干活最累事做最好的老黄牛。不久后分田单干,有的人头脑灵活,就做点生意,或做木工砌匠等手艺。经常委托我父亲帮他们放水看决,视察稻田稻谷什么时候施肥?什么时候除草?什么时候收割?地里棉花什么时候栽营养钵?什么时候移栽到地里,什么时候剪风枝?什么时候掐头?父亲从不计较,当成自家事一样,细心地与他们一一说道。他们都说我父亲是个庄稼老把式,都听我父亲的安排干农活,都把我父亲当作集体时的队长,无冕之王,可惜的是父亲没读一天书,一个字都不识,是永远当不了队长的。为此也耽误了不少时间,自家的农活也受了影响。母亲经常说他吃着自家饭,干着没有油盐的闲事,别人几句不要钱的夸奖,就跑的比兔子还快,家里人找他反而找不到人。我记得我从未坐过父亲的肩膀骑牛。父亲也不争辩,依然乐此不疲,甘做一头乐于付出老憨牛。


还有就是那时流行学个手艺,很多人家小孩小学毕业就送去学木匠、砌匠、铁匠或理发、缝纫等手艺,还说学手艺要趁早,迟了就学不熟。我家左邻右舍的哥哥姐姐们都早早地学了手艺,进入初中的很少,而我父亲坚决地送我大哥和我读初中,二哥则因为成绩不好,自己不读。闲聊时,村人们也问我父亲,为什么要送孩子们读书?早点出来不是可以减轻负担?父亲笑笑也没有解释,就岔过去了。虽然那时学费不贵,好像读初中十几块钱来着。由于家底子薄,总是入不敷出。父亲经常靠做苦力赚点钱。记得那时要将棉花用板车从张湾村运到套口上船,别人拖几天累了就休息一两天,可每天都少不了我父亲。父亲的腰也是那时受了伤。有一次是星期天上午,母亲叫我帮父亲推车,我才亲眼看见,只见一排七八辆车,棉包码得老高老长的,车把手加长了,父亲在前面把手上横着多放了棉包。父亲穿着一双破旧的解放鞋,腰带缠了一层又一层,车把手上搭着一条毛巾,外加一壶水。几个人算我父亲最年长,走在前头,沿着105国道向前拖去,我跟在后头推,一般情况下只要手搭在上面,遇到坑洼或斜坡特别是上坝就要用力。那时国道还没修,颠跛很大,我们走过分路,走过濠湖桥,就要下国道,沿着西河向杨公闸走去,小路更不平了。由于棉包码得高,又不能轻易避开坑洼,否则容易翻车,特别是要翻进西河,可就得不偿失了。于是只有尽量走直路,这就要费不少力。父亲挂着肩带,人倾斜着向前行,肩带勒进肌肉里,两边鼓得很高,父亲不作声,也没说我不用力,只是一味地向前。要上坝了,这是最难的一关,我使出吃奶的力,车子移动仍然缓慢,父亲几乎与坝面成一条平行线了,碰到石块,父亲便指挥我在旁边滚板车胎,滚完这边又跑到另一边滚,如此往复,几经周折,车子缓慢上得坝来。我坐在坝边休息,父亲停好板车后又下坝来帮第二个人推上坝,以此类推,待全部上坝后再一起前进,拖进江边采购站后过称结帐,拿了血汗钱后,父亲便奖励我五毛钱,那可用一个星期还有得多的。记得那时买的最多的是圆珠笔芯,一毛钱一支,可用大半个星期。我现在能读出书来,真要感谢父亲是俯首甘为孺子牛。


后来我们兄弟都成家了,父亲也老了,可他仍然坐不住。那时大哥二哥外出打工,两家的庄稼都是父亲在打理,六七十岁仍然能担粪走几里地。父亲一生很少生病,可惜一生病就是鼻基底细胞癌,鼻子都烂了,呼吸有点困难,连吃了一生的烟都戒了。我一直没有看到过父亲喝酒,听村人们说,父亲年轻时能喝点,估计是子女多,没钱舍不得喝。在九江做完手术后,过几年又复发了。这次医生说没必要诊了,让他能吃就吃点,能玩就多玩点。父亲爱听戏,这时的他就真的闲下来,四里八乡哪里有唱戏的,他就走去,父亲不会骑自行车,骑电动车我们又不放心。有时有别的老人就顺带着他。母亲走的早,我们又不在他身边,没戏时村人说他就一人坐在张湾祠堂门口,看着马路,望着天空,静静地坐。去年,父亲真的走了,走的很安祥。老人们说,你母亲在天上召唤他,他这一生没什么遗憾,走时很平静。停灵时,每天都有村里人来烧热香,念叨念叨父亲这一生做了多少好事。从解放前到解放后,从集体到单干,哪一家没有找父亲帮过忙?又说父亲这一生活了八十五,也可以走了,修的福都回报在子女身上,我们兄弟仨都成了家,这在我们村很少见。小日子比父辈强多了,父辈祖辈原来怎么怎么穷,怎么怎么可怜,出丧时全村都出动了,扶老携幼送我父亲上山,那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

父亲在世时,我们不能总在身前尽孝,父亲走后,我们顿觉缺少了什么,总有许多遗憾不能言传。愿父亲在天堂安好!来生我们还做您的儿女。

发表于:2022-11-23 06:4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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