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背光者的情感历程

李萌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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讲述视障者那些爱与被爱的故事,在茫茫人海中遇见另一个自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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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阿丹


不知是那位哲人说的,爱情是盲目的。我认为这种盲目其实是一种对美好情愫的憧憬。有了对美的追求,才能激发出我们原始的主观能动性,发挥出世俗人不可企及的境界。


话说,在我们当下的社会中,婚姻爱情,已经成为了好大的难题,当然男女比例数值的巨大差异是主因。据说,农村大龄男光棍随处可见,这个普遍传说中是不包含残障者的。作为残障人士的我,自知那只会是更加严重而难解的社会大困惑。这个难题对于我似乎没有羁绊,且是幸运的,想必是源于我对生活坦然和真挚的情感吧!


上世纪八十年代末,未成年的我进入一所残障专业技术学校,学习谋生技能,同时踏出我的爱情蒙昧的第一步。在那里经历了我怀想、渴慕的初恋,虽然那是一场无疾而终的、幼稚的、现在看来是可笑的,可当年却是刻骨铭心,属于我的启蒙的爱情!爱情是什么?回首昔日,我觉得它应该是一股电流,可以让人的身体、心灵燃烧、亢奋起来,把最佳的超自然状态激发出来。爱情的美好体验想起来都会让人精神为之一振,所以恋爱中的男女才看起来是不真实的。从另一个角度说,那才是最具真实的状态。爱情被称为精神鸭骗,然而,不同的角度,当然结论也会有偏见。试问,那些用世俗眼光、标准衡量爱情的人们,他们是否年轻过,经历过?


我与前妻的邂逅纯属偶然和必然,平实的开始也并不意味着没有动人故事。


实习单位有一位醇厚善良的赵医生,我称她赵老师。赵医生家庭条件比较优渥,她眼里的这个盲人小伙,每天独自乘公交车,下车后,再步行一站路,通过本市繁忙的货车通道来去奔波,对工作认真负责。每天早上,她们开门上班的时候,实习生小伙儿已经等在门口了。看到这个盲人实习生对知识与技术更是刻苦钻研孜孜以求,赵医生就会联想到自己的孩子。她执着的认为――自家那两个娇生惯养的儿子,如果能和我多接触或许可以改变他们的人生态度……总之,赵老师比较喜欢这个实习生“呱娃子”,结果她就经常为我张罗个人问题。凡是有农村姑娘来看病,赵老师就会向人家推介,结果令一些敏感的、无意的、排斥的女孩子跟我们避而远之。


那是一个干冷的冬日,没有台北的冬雨。有位姑娘小疾来我们诊所,正是西医主治赵医生接待的。午后闲暇,赵老师又一次拉开了话匣子。姑娘也没有如前那些仓皇而去者,只有我们三人在场,她的关注就多分给了我一些。在我们谈的热烈时我灵机一动,告诉姑娘用手指摸前额可以知道时间。在她的疑惑中,我左手食指点印堂,右手放进口袋里触摸那块盲用机械表。看我准确报出时间,我虽看不到,相信姑娘不失惊讶的神色。她很好奇,让我一遍遍测试,经过反复验证后,时间也便成了我们的媒介。


姑娘姓鲁,我们认识后,彼此都显得很开心。隔日,她带我去了斜对门她的姐姐家。那天,我大胆卖艺,为她唱了那首新学的歌曲《追梦人》


——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 让它牵引你的梦


不知不觉这尘世的历史已汲取了你的笑容


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


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


……


她也以待客之道给我做了一碗荷包蛋。现在想起当时的我,真的是大言不惭。倘若那天她姐家里有别人,肯定会笑话我,并且要掐灭这段萌芽状态的恋情。


通过几天的接触,赵老师看着我们似乎有戏,就极力促成。小鲁说,她在农村是订过婚的,后来我了解到,在当地农村订婚的女子,悔婚是多么严重的问题。赵老师深表惋惜并试图以她的观点劝解,没有答案,就暂且放下了。我倒是没太大的所谓,好在刚建立了好感,彼此都没有深陷其中。做不成恋人,就做普通朋友好了,于是我们就真成为了朋友。她常来诉说那段时间在外打工的烦恼与困惑,我和赵老师总给她开导和鼓励,再不济我也能做一个最好的倾听者。


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的推进着。后来,她家人说,订婚的女孩子不能总在外边,需要回去准备出嫁的事项了。这时候她告诉我,她打工时存的定期存款没法取出,问我能否帮她个忙?她要将存折以及存折里面的钱转给我,等我毕业的时候,可以取出到期的那些辛苦钱,我慷慨的认为这个小忙可以帮。于是她的存单归了我,当时我们认为应该是再也不见面了。那几百块钱是我将近一学期的生活费,但我只是觉得朋友就该这样,何况我也没有损失。


两个年轻人简单的想法,造成了之后一系列细小的麻烦,却也成就了一段姻缘。


将要毕业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,我去银行取那些钱,准备应付毕业季的开销。工作人员告知,她的名字存的款别人没法取出。我才如梦方醒,于是不得已联系了小鲁,她表示很过意不去,说要来协助我取出那笔钱。等她办理了临时身份证,再次来到我所在的城市,帮我取了钱,随即又回到属于她的那个天地去了。这一次,尽管没有告别仪式,但我们都明白,这将意味着我们的情谊也该化上句号了。


毕业季那段闲暇里,把这些经历讲给同窗的小梁。他惊到,这是爱情呢。我说,不管是什么,我们已经是再也不见了,其中各种缘由就不用赘述了。他说,我可以带你去找她,对于我而言小梁的眼睛是贼亮的,冲动的我也想和她化个别。就这样,我和小梁即兴乘上了东去的火车,到了那个叫马江的地方。在农村,一个盲人行走在街上,太过于引人关注。于是,我们没有一起冒然上门,小梁做前哨联络,我则在饭店等候。已经不记得时间过去了多久,小梁终于回来了。他的第一句话是:人家说,她不能出来见你,怕家人生气。小梁说,他自己都要哭了。这个结果远远在我的意料之外,不成熟的年龄,总是异想天开,我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单纯。


同窗面前,我没有表现出来,一切随缘和隐忍的性格,就是在那个时候逐渐形成的。小梁情绪很激动,连声说,小家碧玉,小家碧玉啊!既如此,我们连夜乘车返回。没想到,小梁这小子比我还失落。下车时,我不小心把他酒瓶底厚的近视眼镜打落在地。感情受挫的我竟然脑袋也发懵了,未能及时补救那副摔碎的眼镜,成为了我多年难忘的心梗儿。


毕业季那兵荒马乱的日子,没有闲暇去想别的,其实也不用再想什么。然而,小鲁却找到了学校,并执意要伴我左右。我自然是喜悦的,自此,也结束了我几年形单影只的状态。我们的恋情,成为了毕业学生中的八卦事件。后来,我们共同克服了重重阻力,终于生活在了一起。


我带着小鲁回到了我的家乡小县城,她陪伴我生活工作。后来,我们的儿子诞生了,这让初为人父的我着实惶恐了一阵子,随之而来的是儿子带给我们小家的充实和幸福感。儿子四岁那年,为了让家人过上相对好的生活,以及荷尔蒙的作用下,我浑身充满昂扬的斗志,誓要实现我自己所谓的理想报复。执拗的带着妻儿,离开单位去往西安打拼。期间,抚育幼儿的辛苦,创业的艰难,都没有击垮我们的家庭。我们的按摩店,经多年的经营处于当地同行业中上游趋势,我们小三口住进了新装修的大房子。生活总是在猝不及防中发生着变化,平静安逸的小日子没过多久,新房住进去的一年内,我们的婚姻却亮起了黄灯。


经历了多重的斗争,我们这个原本幸福的小家庭一去不复,我要了儿子的抚养权,我们的家庭正式宣告解体。反思这次失败的婚姻,我对婚姻家庭的复杂性认识不足,之所以步入绝境,是我们尚且年轻,认知上的不成熟。我自己忙于工作对家庭的精神投入不够。加上炫丽的城市对一个女人的诱惑和影响,共同促成了最终的结果。


我是怀着耻辱感离开那个我们生活奋斗了十年的城市。


走到今天,回头看,没有谁对谁错,我们该有的是还原生活的一个本真,那是我们为年轻时的不成熟而埋的单。如我对一位挚友所说,虽然我们以那种方式分手,她成为了我的前妻,可我还是要感谢,感谢她在我漆黑的路上给予的那一束光,我感谢生命中所有的遇见、伴我一路同行的人。


如果说前一段婚姻里有青春的色彩,那么,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盲人光棍,还会不会抓住青春的尾巴,重获爱情?这听上去的确有点想入非非。然而,幸福说来就来,而且来的太突然。


家庭离散后的我,独自去南方拼了一阵子,再次回到西安,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。我的老父亲跑前跑后为我张罗着租了店铺,可怜天下父母心,父亲是想让我重新站起来。时间会淡忘一切,也会抚平一切,我的状态,调整到了最好时,新的按摩店顺利开张营业了。


简的出现,是在我开店第二个春天,那是一个阳光暖暖扑打在身上的午后。我在电脑前专注记录上午来店治疗的客户文档,这位网名为简的女士,带着春的气息走进了我的按摩店,她第一时间看到的是电脑桌前一个中年男士的背影。我万万没想到,不知从哪个角度,正是我这副看上去青涩且不起眼的背影,成为了简走近我的情感纽带,简后来告诉我的。


那天店员小陈接待了简,我对这个陌生的客人,简单打了招呼后继续自己的事情。爱情来的猝不及防,我丝毫没有预感到幸运会如此眷顾,或许是上帝的美意,对于基督徒的我来说。目前为止,对于来者的情况,我一无所知。店里总有来来往往的客人,我也只是履行一个按摩医师兼几个员工负责人的职务,每天负责收费,以及电脑记录的事宜。来店的一些老顾客,特点名要老板做时,我自是不能拒绝。按摩行业是个靠技术和劳力双重付出的职业,尽管如此,员工都想要多做客人,按劳提成 。我这个做老板的,必要关乎到每一位员工的收入。新来的客人——简,自是由员工接待的。


生活如同墙上的挂钟,依然在不紧不慢的运转着。我们这些因为命运走到一起的盲人伙伴们,每天在局限的空间里忙着各自份内的事。店员小陈和红红是一对恋人,闲暇时两个人总会亲昵的贴在一起,做饭的小阿姨偶尔拿他们小两口说笑。都是年轻人,其他人在一旁也跟着起哄。这样的说笑中,仿佛能够消除每个人心理和身体上的困顿和疲劳。店里的气氛也跟着活跃了起来,春天像住进了我们这些背光而行的盲者的心里。


简又一次走进了我们店里,巧的是,她这次到来,我依旧伏在电脑桌上。在她的记忆中,那是一个好像长在电脑上,注定给到她一个抹不去的背影。不过这次,其他员工都在忙,我准备待机为她服务。这时,对方开口说,今天不是来做理疗的,是想和我聊聊天。听客人如此说,我自然不能失礼,就势侧身面对坐在我右侧沙发上的来客。见我显得有些生疏,简忙介绍说,她前几天来过一次,并且强调说店里人多,我不一定记得。我的确没有记住这位客人,不过从她的声音和谈吐,听上去是个性格爽朗的人。


简告诉我她在西安某医疗公司就职,老家在甘肃兰州,从北京总部到西安分公司,背井离乡已辗转多年。透过她的自我介绍,我认识到面前这是一位挺能干的女性。彼此交流后,她说自己还做着一份兼职工作,有些产品,能否放在我们店中帮忙销售,提供给那些有需求的客人。当然,这没什么冲突,而且有利润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合适。店里时不时有客人到来,简说随后带产品过来,便起身告辞了。


那是一个雨天的下午,接近下班时间,空气湿润的像刚洗过的衣服一样清香。我准备弄完电脑上的事情,就让建波(我的徒弟)带我出去外面走走,这样难得的新鲜空气,我是不会放过的。就在这时,一个熟悉的爽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。简,我们第三次见面了,这次是我主动向她打招呼。一阵寒暄后,简从袋子里掏出了她带来的产品,塑料袋子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她把产品递给我,示意让我了解这个产品,我笨拙的接住她递过来的瓶子。这个动作,尽管我很努力的去配合了,但是没法逃出一个健全人的眼睛。


我近旁的简愣住了,就在瞬间,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。我随手把装着液体的瓶子放到电脑桌旁,或许是源于对方的热情,一时间我自己也莫名的局促了。顿了顿,简问我眼睛怎么了?这时,我才恍然意识到,对方全然不晓得戴着眼镜的我是个盲人。我示意她坐下来,自己也回坐到了电脑椅上,我直言不讳的告诉他自己的视力情况。以往来店里的客人,也有不少人常有类似相同的疑问,我都如实告知。这没什么可避讳的,本来的事实。简迫不及待的追问,眼睛能否医治?我说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病根了,咨询过北京的专家,没法治疗。


又是片刻的沉默,我隐约听到简捂住了自己的口鼻,呼吸显得那么局促。她调整了一下状态,再次面对我,告诉我说她的视力特别好,如果有希望,她愿意提供自己眼部任何组织给我。我被眼前这个慷慨的陌生人深深的感动到了,一时间喉咙里梗梗的,不知该说什么好?那天,接下来我竭力放松自己,显出从容淡定的状态。简也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复杂凌乱的思想,她安慰我的同时,表示对我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所震撼和敬佩。简说以后有需要她做的,我尽管开口,但凡她力所能及的事情。我们互留了电话。


那天,简是哭着离开的。从我店里走出去,她就大病了一场。那场病是因我而起,这个善良的女人,为我失去光明的一生而痛彻至疾,我竟全然不晓得。


接下来的一个月,季节也从春进入了夏。然而,我们的生活和工作依旧是老样子。忙碌中,我们都淡忘了彼此,就像每一个路过的人,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。殊不知,在这段时间里,我亲爱的简,是如何在煎熬中度过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路。


当简再度来到我的身边,是带着陪我过后半生的决定而来,当然只有上帝知道。这个如天使一般质朴的女人,在自我斗争了半月之后,同自己的母亲告诉了她恋爱的消息。就在母亲欣喜之余,她毫不隐瞒的讲出了我的情况,她只是不想欺骗母亲。她听到了电话那头母亲的哭泣声,她深知,母亲的心情,不亚于那天当她得知我的眼睛看不见时的惊讶和疼痛。母亲一直盼着,等着她找到自己喜欢的人,还有爱好面子的父亲,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会遇到这样的爱情。她最终没能说服母亲,更别说父亲,可她也说服不了让自己远离我的心。就这样,背负着众叛亲离的罪责,简走进了我的生活,连同我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。


店里来的客人和服务员都夸简不但善良,人还长得漂亮。所谓的漂亮,好看,对于打小就失明的我来说,没有丝毫的概念,但听到大家一致的赞美声,我心里也是美滋滋的。情人节,店里的服务员小王鼓励我要为女友送花,我拜托她帮我去门口花店订了一捧玫瑰,让花店负责送到简所在的公司。为此,简打电话过来埋怨我说浪费钱。我在电话这头笑着,内心感慨万千,或许这就是传说中接地气的好女人。


我们的感情逐渐升温,为了每次在想她的时候,能自己悄悄的去找她,我突发奇想买了一条拉布拉多导盲犬。没有经过训练的狗子,比我自己还莽撞,带我上街第一天,好几次撞上障碍物以及道旁的电线杆子,给我撞得鼻青脸肿,险些儿小命不保。回来对狗子就是一顿惩罚,不给饭吃,饿着他,我想尽各种办法训练这个大家伙。我天真的以为,狗只要训练都会上道。殊不知,一条标准的导盲犬,都是从小经过专业人员培训出来的。朋友们笑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,我想也是,为了爱情,一切都值得。


那段时间,一个盲人,手挽着一美女,领着一条狗,成了西安街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。


简误打误撞闯进了我的生活,一晃就是十五年。这期间,为了琐事我们也发生过不愉快,最多的是双方的孩子。迫于子女教育的问题,我们回到了我的家乡小县城,简宁愿放弃自己的事业,也希望两个孩子都能有所出息,以后过上尚好的生活。如此平常不过的愿望,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,也为此令我们幸福温馨的家庭一度陷入困境。儿子叛逆很严重,学业一波三折,最终未能如愿。简很失望,她不想让别人说她这个后娘对孩子不负责任。我和我的父母家人,都懂她的心意,可往往有些事情不尽人意、却事与愿违,儿女的前途命运父母没法决定和勉强。


一晃儿,我和简都已近半百,同样经历了风风雨雨。走到今天,回头看,没有鲜花和掌声,只有一路相随。两个人走着走着,就走成了一条心,走成了一个人字形。也从当初的爱情走向了亲情,相濡以沫,三餐饮食的烟火人间。未来可期,只要彼此陪伴的日子,每一天都是幸福知足的。

发表于:2022-11-16 12:5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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