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 曹小凤。
非搬不可，拆迁的来了几趟，不搬是不行了，哪天搬呢？，住到哪天算哪天吧！，从现在起要抓紧搬，这么多东西，山顶运到公路，车子上不来，这几百米的山坡要爬多少趟呢？在电视机前合计了又合计，非要这几天搬走了呢，哪里有这里好呢……，在心上一想到搬家，好象一件兴奋的事，也好象一件伤心的事，于是老太太的手一边在倒茶，一边发抖。，“征收款赔下来了。”老头端一端茶杯，没有喝，又放下。，“赔了，那不是要马上搬了么！”，“挖到半山腰了，刘婆婆屋里的东西都没搬完，房顶就被掀了，眼看着就挖到山顶了。”，“那不就是明天么。”眼泪已经充满着老太太了。，“舍不得么，迟早要搬的！有了钱，住电梯房过幸福日子。伤心什么，不要伤心。”，老太太垂下头说：“这么些东西怎么办呢？”，“真是小孩子，这些东西算得什么，又不值几个钱，用了多少年的。”，老太太从心底笑了，她觉到自己好笑。在地上绕了个圈子，可是心中总有些悲哀，于是又垂下了头。，其实随时都准备着走，从挖机在山下“哐当哐当”开始，屋里屋外的就在收拾了，已经运了好些天了，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，每个旮旯里都要收拾到。老太太想到这里，想到她房间那个隐蔽的地方，那个地方还没有收拾，趁着老头看电视瞌睡的功夫，赶紧收拾去，那积攒了多少年的私房钱哦，赶紧收拾去吧。，阳光还是如此温暖，土地还是如此洁净。地坪里，桂花的香味在飘散，老头看着一堆打算扔弃的东西叹息：，“莫看了，莫看了，都用不上了，丢掉，丢掉。”，“看看这鼎锅吧，现在都没地方买了呢！”老太太提着烧得漆黑的鼎锅从厨房出来，往地上一放，立马地上漆黑一块。，“快拿走！看啦，漆黑的！要了干什么！电梯房还用得着烧火么！”一说到住电梯房老头就替老太太发愁，城里人怎么生活的，学不学得会？他一只手挥着，另一只手翻着地上的锄头箢箕，草帽胶鞋，还有熏腊肉的铁钩：，“这还要？这还要？”，“不要了？经用着呢，保险能用几代人，留着吧！”，“留着放何处，都要拆，拿走……”老头的手来回地挥着，嘭响一声，一脚踢歪了鼎锅，鞋底就漆黑一块。，鼎锅晚上用它炖了肉吃，这是最后的一次。老太太伤心，用了这次就不要它了！永远不会再遇见，用了多少年的鼎锅。烧柴火的时候就用它煮饭，过年的时候就用来炖肉。现在不要它了！，共患难的鼎锅呀！与主人分开，伤心不伤心？，旧冰箱、旧洗衣机，旧衣服被子，凡是旧的都不要了！不要了……，房间里的旧物，还照原样没动，屋子里也温热热的，一点也不像主人就不要它们了。，老太太在自己房间摸摸这个，动动那个，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。旧衣柜不要了就不要了吧。可是那床呢，她细细的用手指摸着这床架上的花纹，她想：“我从嫁进来，就睡这张床……”，“住电梯房床也买新的吗？”老太太又问了一次老头，其实她知道她这问得多余。，“滋，滋，滋，滋……”山腰里一大早就响着大锯。好像唱着歌似的，那白亮亮的大锯唱了一早晨了。，山道快被枝丫埋了，树一被锯倒，喀喀喀的响着，发出一种强烈的不能控制的响声。，喜雀窝也就跟着附到地上了，有的跌破了，有的则整个地滚下来，滚到尘土里，就坐在那厚厚的尘土上。那窝里的鸟毛还很温暖的样子，被风忽忽的吹着。，还有几只鸡，这会也不知道躲哪个刺蓬里去了，也有可能展着鸡翅膀变成凤凰飞走了。大黄狗栓在门口，它平时非常的守职，它认为这会是来了强盗土匪了。，强盗土匪来了，主人却要把它栓起来，所以它狂躁得又跳又叫。它还不知道，电梯房里没有它的窝，很快它要换主人了。，三台挖机轰轰着爬上山顶了，不一会功夫，尘浪滚滚着就冲到半霄云里去了。，“哐当——哐当……”几声巨响，前边阁楼的房顶就掀了，三面墙也倒了，留着一边还有半截没倒，像是一个人被砍得还剩一条腿站着。挖机“哒哒哒”前进，“哐当——哐当……”西边连着的四间瓦房也倒塌了，门前的桃花树给轧断了，茶花树给埋了。桃花树轧断了，还留着一些枝杈，茶花树竟埋得连影都看不见了。，好一阵过去了，好一阵再加上好一阵过去了，尘浪慢慢消散，挖机也不见了。老头从东屋里出来，一看这满山的荒凉，就觉得好像丢了魂似的，默默的心中起着悲凉。他什么也不说，把嘴紧紧的闭着，好像他的嘴里边已经咬住了一种什么东西。他绕去西边那塌了的房子，那留着一条腿的阁楼，他一看就心跳，血压就升高，好像房子在眼前要颤抖起来似的。于是他背向着那拆了的房子擦擦眼睛，又绕着回东边屋子来了。，这山在这守望了不知道多少年，好像有这地方就有这山似的，老头老太太一出门就先看这山，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年了。在感情上好像这地方必须有这山似的，但神仙也算不到，居然会征掉。现在一旦被挖了去，似乎总有一点东西不见了，总少了点什么。虽然还没有完全挖完，那所剩的也没有什么了，看着也就全完了。一切的光辉生气都没有了。，非搬不可，住不得了。，看电视的时候老头和老太太谈着仿佛是秘密的话：，“看吧，征收了，刘婆婆的养老算完全没指望了，没征收还能吃得饱穿得暖，征收了钱都在他崽手里，她要开始做倒霉的准备了。他崽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，他内心从没有念及*一次过。更何况他吸毒了。”老头一向反对村子里的人，就好像他自己不是这村子里的，征收之前还稍稍好一点，征收之后反对得更厉害：，“征收发了财，再不用去苦读书不用去卖苦力照样翻了身、有了钱。饭都不自己做了，开着小车去下馆子，溅着泥灰横冲直撞，喝得天黑了回来还一直按喇叭，干些什么勾当！”，老头越说越激昂，声音也不再压着：，“贤爹媳妇多勤快呀，他崽有了钱也变了心，打官司也要离婚！麻狗崽有了两个孩子，在外面又生了孩子！他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，大冷的天把脖子露出来，怕别人不知道他脖子上挂着几圈值钱的家伙！要那么多钱干什么，用来炫耀么！”，“这些人以前还不都是安安分分勤勤恳恳，现在呢，谁还做事，有了钱没一个干好事的，都忘了本……”，“看吧，到时候没了钱没了田地，看怎么办吧！”，“到时候……”老头替这些村里的人忧着心，他又想要说到时候没有了钱没有了田地，看怎么办吧！没有说，他想算了吧！，“明天搬走吧。”他起身向厕所走去，老太太知道他准备睡了。，一夜他没有好好睡，凡是他能够想起的，他就一件一件的无管大事小事都把它想一遍，一直听到了山下的哒哒声，本来这哒哒声也没有什么可怕的，因为住在这里，照理应该害怕，可是因为他的东西都通通整理好了，今天就要走了，还管它哒不哒呢！，老头一边流着汗珠一边觉得这回可万事齐全了，他的心上有八分快乐，他再也想不起什么要拿而没有拿的，因为他已经跑回去三次。第一次取了早上用过的电吹风，第二次取了那瓶泰国驱蚊的药，第三次他又取了忘记在墙壁上挂着的新房的钥匙。，这一去兴许就不回来的，但是还是锁了门。，“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忘记的吧！你再好好想想！”在车门外他问老太太。，老太太正思考着搬去新家做饭的事：“哟！我的假牙忘下了呀！今天早晨取下来洗的，就放在碗柜里。我想着想着，说可别忘了，可是到底忘了，我觉得还有点什么东西，有点什么东西，可就想不起来。”，老头早就离开老太太又往山坡上跑了。，这整个的村庄，剩下现在挖机像在扫荡着什么似的，房顶没有麻雀飞在上面，大田上看不见一个人影，大道上也断绝了车马和行人。而人家的烟囱里更没有一家冒着烟的，一切都被挖机干完了。一切活动着的都停止了，一切响叫着的都哑默了，一切歌唱着的都在叹息了，一切发光的都变成混浊的了，一切颜色，都变成没有颜色了。，老头边下坡边回头看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看什么，好像是凭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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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 曹小凤。
非搬不可，拆迁的来了几趟，不搬是不行了，哪天搬呢？，住到哪天算哪天吧！，从现在起要抓紧搬，这么多东西，山顶运到公路，车子上不来，这几百米的山坡要爬多少趟呢？在电视机前合计了又合计，非要这几天搬走了呢，哪里有这里好呢……，在心上一想到搬家，好象一件兴奋的事，也好象一件伤心的事，于是老太太的手一边在倒茶，一边发抖。，“征收款赔下来了。”老头端一端茶杯，没有喝，又放下。，“赔了，那不是要马上搬了么！”，“挖到半山腰了，刘婆婆屋里的东西都没搬完，房顶就被掀了，眼看着就挖到山顶了。”，“那不就是明天么。”眼泪已经充满着老太太了。，“舍不得么，迟早要搬的！有了钱，住电梯房过幸福日子。伤心什么，不要伤心。”，老太太垂下头说：“这么些东西怎么办呢？”，“真是小孩子，这些东西算得什么，又不值几个钱，用了多少年的。”，老太太从心底笑了，她觉到自己好笑。在地上绕了个圈子，可是心中总有些悲哀，于是又垂下了头。，其实随时都准备着走，从挖机在山下“哐当哐当”开始，屋里屋外的就在收拾了，已经运了好些天了，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，每个旮旯里都要收拾到。老太太想到这里，想到她房间那个隐蔽的地方，那个地方还没有收拾，趁着老头看电视瞌睡的功夫，赶紧收拾去，那积攒了多少年的私房钱哦，赶紧收拾去吧。，阳光还是如此温暖，土地还是如此洁净。地坪里，桂花的香味在飘散，老头看着一堆打算扔弃的东西叹息：，“莫看了，莫看了，都用不上了，丢掉，丢掉。”，“看看这鼎锅吧，现在都没地方买了呢！”老太太提着烧得漆黑的鼎锅从厨房出来，往地上一放，立马地上漆黑一块。，“快拿走！看啦，漆黑的！要了干什么！电梯房还用得着烧火么！”一说到住电梯房老头就替老太太发愁，城里人怎么生活的，学不学得会？他一只手挥着，另一只手翻着地上的锄头箢箕，草帽胶鞋，还有熏腊肉的铁钩：，“这还要？这还要？”，“不要了？经用着呢，保险能用几代人，留着吧！”，“留着放何处，都要拆，拿走……”老头的手来回地挥着，嘭响一声，一脚踢歪了鼎锅，鞋底就漆黑一块。，鼎锅晚上用它炖了肉吃，这是最后的一次。老太太伤心，用了这次就不要它了！永远不会再遇见，用了多少年的鼎锅。烧柴火的时候就用它煮饭，过年的时候就用来炖肉。现在不要它了！，共患难的鼎锅呀！与主人分开，伤心不伤心？，旧冰箱、旧洗衣机，旧衣服被子，凡是旧的都不要了！不要了……，房间里的旧物，还照原样没动，屋子里也温热热的，一点也不像主人就不要它们了。，老太太在自己房间摸摸这个，动动那个，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。旧衣柜不要了就不要了吧。可是那床呢，她细细的用手指摸着这床架上的花纹，她想：“我从嫁进来，就睡这张床……”，“住电梯房床也买新的吗？”老太太又问了一次老头，其实她知道她这问得多余。，“滋，滋，滋，滋……”山腰里一大早就响着大锯。好像唱着歌似的，那白亮亮的大锯唱了一早晨了。，山道快被枝丫埋了，树一被锯倒，喀喀喀的响着，发出一种强烈的不能控制的响声。，喜雀窝也就跟着附到地上了，有的跌破了，有的则整个地滚下来，滚到尘土里，就坐在那厚厚的尘土上。那窝里的鸟毛还很温暖的样子，被风忽忽的吹着。，还有几只鸡，这会也不知道躲哪个刺蓬里去了，也有可能展着鸡翅膀变成凤凰飞走了。大黄狗栓在门口，它平时非常的守职，它认为这会是来了强盗土匪了。，强盗土匪来了，主人却要把它栓起来，所以它狂躁得又跳又叫。它还不知道，电梯房里没有它的窝，很快它要换主人了。，三台挖机轰轰着爬上山顶了，不一会功夫，尘浪滚滚着就冲到半霄云里去了。，“哐当——哐当……”几声巨响，前边阁楼的房顶就掀了，三面墙也倒了，留着一边还有半截没倒，像是一个人被砍得还剩一条腿站着。挖机“哒哒哒”前进，“哐当——哐当……”西边连着的四间瓦房也倒塌了，门前的桃花树给轧断了，茶花树给埋了。桃花树轧断了，还留着一些枝杈，茶花树竟埋得连影都看不见了。，好一阵过去了，好一阵再加上好一阵过去了，尘浪慢慢消散，挖机也不见了。老头从东屋里出来，一看这满山的荒凉，就觉得好像丢了魂似的，默默的心中起着悲凉。他什么也不说，把嘴紧紧的闭着，好像他的嘴里边已经咬住了一种什么东西。他绕去西边那塌了的房子，那留着一条腿的阁楼，他一看就心跳，血压就升高，好像房子在眼前要颤抖起来似的。于是他背向着那拆了的房子擦擦眼睛，又绕着回东边屋子来了。，这山在这守望了不知道多少年，好像有这地方就有这山似的，老头老太太一出门就先看这山，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年了。在感情上好像这地方必须有这山似的，但神仙也算不到，居然会征掉。现在一旦被挖了去，似乎总有一点东西不见了，总少了点什么。虽然还没有完全挖完，那所剩的也没有什么了，看着也就全完了。一切的光辉生气都没有了。，非搬不可，住不得了。，看电视的时候老头和老太太谈着仿佛是秘密的话：，“看吧，征收了，刘婆婆的养老算完全没指望了，没征收还能吃得饱穿得暖，征收了钱都在他崽手里，她要开始做倒霉的准备了。他崽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，他内心从没有念及*一次过。更何况他吸毒了。”老头一向反对村子里的人，就好像他自己不是这村子里的，征收之前还稍稍好一点，征收之后反对得更厉害：，“征收发了财，再不用去苦读书不用去卖苦力照样翻了身、有了钱。饭都不自己做了，开着小车去下馆子，溅着泥灰横冲直撞，喝得天黑了回来还一直按喇叭，干些什么勾当！”，老头越说越激昂，声音也不再压着：，“贤爹媳妇多勤快呀，他崽有了钱也变了心，打官司也要离婚！麻狗崽有了两个孩子，在外面又生了孩子！他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，大冷的天把脖子露出来，怕别人不知道他脖子上挂着几圈值钱的家伙！要那么多钱干什么，用来炫耀么！”，“这些人以前还不都是安安分分勤勤恳恳，现在呢，谁还做事，有了钱没一个干好事的，都忘了本……”，“看吧，到时候没了钱没了田地，看怎么办吧！”，“到时候……”老头替这些村里的人忧着心，他又想要说到时候没有了钱没有了田地，看怎么办吧！没有说，他想算了吧！，“明天搬走吧。”他起身向厕所走去，老太太知道他准备睡了。，一夜他没有好好睡，凡是他能够想起的，他就一件一件的无管大事小事都把它想一遍，一直听到了山下的哒哒声，本来这哒哒声也没有什么可怕的，因为住在这里，照理应该害怕，可是因为他的东西都通通整理好了，今天就要走了，还管它哒不哒呢！，老头一边流着汗珠一边觉得这回可万事齐全了，他的心上有八分快乐，他再也想不起什么要拿而没有拿的，因为他已经跑回去三次。第一次取了早上用过的电吹风，第二次取了那瓶泰国驱蚊的药，第三次他又取了忘记在墙壁上挂着的新房的钥匙。，这一去兴许就不回来的，但是还是锁了门。，“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忘记的吧！你再好好想想！”在车门外他问老太太。，老太太正思考着搬去新家做饭的事：“哟！我的假牙忘下了呀！今天早晨取下来洗的，就放在碗柜里。我想着想着，说可别忘了，可是到底忘了，我觉得还有点什么东西，有点什么东西，可就想不起来。”，老头早就离开老太太又往山坡上跑了。，这整个的村庄，剩下现在挖机像在扫荡着什么似的，房顶没有麻雀飞在上面，大田上看不见一个人影，大道上也断绝了车马和行人。而人家的烟囱里更没有一家冒着烟的，一切都被挖机干完了。一切活动着的都停止了，一切响叫着的都哑默了，一切歌唱着的都在叹息了，一切发光的都变成混浊的了，一切颜色，都变成没有颜色了。，老头边下坡边回头看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看什么，好像是凭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