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忆我的师傅,一个出生在上世纪30年代的盲人艺术家

王吉祥
广交天下友,不交无一人永不忘初心,你真我更真

原创,视障新路,师父是在睡梦中去世的,睡觉前他还在和师娘商量着第二天去公园的老地方转一转,拉一拉琴。像往日一样,师父喝了二两酒,感觉有些倦意,便倒在床上睡了,这一睡,再也没有醒来。收拾师父的遗物时,师娘对我说:“这些东西只有你能继承了,也只有你能整理好,保存好了。”我轻轻抚摸整箱整箱的磁带光盘,挂满墙的各种乐器,想着师父穷其一生的追求便是曲艺音乐,我又哪有继承的能力?充其量是他的一名记录者。


师父原名叫刘蠡生,后来很多人嫌写起来太麻烦,活生生被改成了刘立生。他生于1933年,出生三天,一场大病导致双目失明。小时候整日价听电匣子,留声机,也经常跟着学唱。师父十五岁的时候,经人介绍,希望拜在师爷门下。师爷名叫胡宝军,是当时著名弦师。起初,师爷见到师父问:“你会什么?”师父回答:“会唱歌。”于是便唱了周旋、白光的几首歌,这都是当时的流行金曲。师爷哈哈一笑,说:“先跟着我学几天吧。”几个月后,师爷摆下酒宴请客,这是正式收徒的标志。有老朋友调侃道:“老胡,那么多人想拜你为师,你不同意,怎么这最后非要收一个瞎徒弟?”师爷笑答道:“那些人捆在一起也不如我这个瞎徒弟。”


跟随师爷学习的这两年,师父的技艺突飞猛进,学会了三弦的演奏和单弦儿演唱。跟着师爷学习的,还有一个学生,就是很多人熟悉的马增慧。当时老舍先生正在深入研究曲艺,打算用单弦岔曲为基础,创立北京曲剧,所以经常去找师爷探讨。师父便也近水楼台先得月,跟老舍先生学习了不少创作技巧。


两年后,师父成为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见习演员,每天到台里唱单弦儿。那时电台没有录播的条件,都是现场直播,对演员的要求也相对较高,师父在这段时间积累了很多演出经验。他的演出生涯便从此开始,彼时师父还不到二十岁。


1958年,师父听说了盲训班。这是内务部开办的培训班,中专学历,是当时盲人的最高学历。师父倒不是看重了学历,他看重的是有更多学习艺术的机会。但是他报名时才知道,一来自己报名时间晚了,二来自己不符合招收条件。眼见得自己要远离这次学习机会,师父哪里肯罢休,缠着负责人软磨硬泡,让人家听自己唱单弦儿,又把自己的师承和演出经历搬了出来。最终,师父被盲训班破格录取,进入盲训班学习编导专业。


当时的盲训班学员,很受内务部重视。师父有机会经常出入文化馆和各种舞会、音乐会的现场。一次,师父去文化馆为一场舞会伴奏。路上遇到了一位沿街拉二胡卖艺的盲人。师父被哀婉的二胡声吸引,驻足细听,演奏技巧并不高明,但是那琴弦上流淌出的旋律,自带一股莫名的幽怨,摄人心魄。师父忍不住上前攀谈。师父问对方挣了多少钱,对方回答说还没有几个人愿意给钱。师父说:“那是他们没有仔细听,这样的琴声应该给钱。你在这儿等着千万别走。”说完,师父直接去了文化馆馆长办公室。舞会结束时,文化馆门口,一名工作人员用喇叭对大家喊道:“同志们,请等一等,这有一位演奏二胡的盲人同志,请大家听一听他拉琴,如果觉得还可以,希望大家能够鼓励他一下。”后来,那拉琴的盲人拉着师父的手说:“我十天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啊。谢谢同志,你是什么官儿?”师父说:“我不是什么官儿,你是在用心拉琴,我就愿意帮你。”


两年后,师父毕业了。那时候还有分配工作的制度。领导问师父:“你毕业了,按说应该去曲艺团或者说唱团。但是北京的两个曲艺团都不要盲人演员,安排你去其他单位好吗?”


师父问:“去哪里?”


领导说:“去福利厂好吗?”


师父说:“福利厂太累,不想去。”


“那么去盲文出版社吧。”


“整天摸盲字,没意思。我只想从事曲艺工作。”


领导叹了口气说:“可是北京没有愿意收盲人的曲艺团了呀。”


师父说:“只要能从事曲艺工作就好,我不在乎是不是在北京。中国这么大,我就不信没有愿意收盲人的曲艺团。”


领导无可奈何,多方打听。最终得知,旅大市有一个盲人曲艺团,问师父去不去。师父并没有立即答应,毕竟离家那么远,在北京人的印象里,旅大是一个遥远的城市。但稍作犹豫后,师父还是毅然决然地去了旅大。曲艺团自然求之不得,师父在旅大盲人曲艺团上班的第一天,是戴着大红花,伴着锣鼓走进大门的。


在曲艺团里,师父遇到了自己的终身爱侣曲桂兰,我称她曲师父。这不是我开篇提到的师娘,那是师父后来的老伴儿。师父对我提起第一任妻子,都说“你的曲师傅”而从来不说“你的曲师娘”。明显有区别的称呼,源于后来的师娘并非曲艺行里的人。而曲师父是师父都自愧不如的。曲师父天资过人,从小学艺,不但会唱很多曲种,琵琶、柳琴、中阮、二胡、雷琴、三弦……无一不精,那一手三弦弹得行云流水,师父这科班出身的人都甘拜下风。我没有见过曲师父,我拜师的时候,只见着她所留下挂满墙的各种乐器和一段段录音。用师父每次酒后的说法是:“孔夫子叹颜回,才高命短。”师父对曲艺和音乐的痴迷,是近乎癫狂的状态。而曲师父的天赋悟性很少人能够匹敌。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,生活中除了曲艺和音乐,很难容得下它物了。两个人不怎么会做饭,厨艺水平就是饿不着自己。一生无儿无女。师父常对因为孩子耽搁练习的学生大骂:“生孩子的人就别来学艺。”


我拜师后,师父从未收过我一分钱,反而我在师父家里蹭了不少饭。师父常说:“吃我的,喝我的,都不要紧。留的作业不好好练习,绝对不行。”我也从未敢在作业上疏忽大意。尽管天资愚笨,但课下是否用功,师父还是可以看出来的。旅大曾经流行过一种地方曲艺被称为旅大大鼓,后来随着旅大市改名大连市,也被改称大连大鼓。在本世纪初,大连文化馆希望收藏一段大连大鼓的资料,四处寻找才发现,既找不到会唱的演员,也找不到以前留下的录音。最后有人找到了师父,师父并不用翻找,伸手从柜子里几百盒磁带中抽出一盒,说:“拿去翻录吧,小心点,别把我的磁带弄坏了。”这是一位老一代的盲艺人的录音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师父觉得这曲种的演员日渐凋零,值得保留,再过二十年怕是无人会唱了。于是自己掏了十元钱,请那老艺人来家里录音,又招待了一顿像模像样的酒饭。在师父心中,艺术的价值永远高于其他一切。酒食钱财不过都是身外之物。


师父的一生,是在琴弦上度过的。他去世后,这世上便又少了一个醉心曲艺的人。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徒弟,师父的本事没有学到十之一二。而闲暇时还会听一听那些带有滋滋啦啦杂音的老唱片、老磁带。然而,即便我这十之一二的本事,也后继无人。这曾经风靡全国的民间艺术形式,已渐渐被历史淹埋在河沙之下。师父和曲师父留下的乐器,整整挂满两面墙,而今却没有一件能够发出声音,我能做的,不过是轻轻拭去表面的蒙尘。轻轻抚摸这些乐器,不由想起师父第一次教我给二胡定弦时,我手脚笨拙,拧断了琴弦。师父轻拍桌面长叹一声,而今言犹在耳。


“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,本文完结

发表于:2023-05-25 18: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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